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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 人命至重(2 / 5)

不知过了多久,他自梦中醒来,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,双眼肿胀无法挣开,偶尔觉出一片凉意沁在身上,耳边人声低小,似乎说什么“冰块”之语。

梁萧挣扎片刻清醒了一些,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,一时汗出如浆,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,忽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,睁眼望去,只见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,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。梁萧心头一动,低眉一瞧不禁大惊失色,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上面。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。少女见他突然坐起也吓了一跳,跟着喜道:“你到底醒了?”

梁萧窘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少女笑道:“你病倒了,浑身比火还烫,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,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。”梁萧若有所悟,前些日子他自恃内功,餐风饮露,眠沙卧雪,从不顾惜身子,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及,况且他内心抑郁,邪气自然趁虚而入。

沉吟片刻,梁萧问道:“兰娅呢?”少女笑道:“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,困倦极了,我来替她一会儿。”她忽地诡秘一笑,“要不,我去叫醒她!”梁萧忙道:“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?”少女笑道:“这有什么?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!”

梁萧脸上微微发烫,低声问道:“这位妹子,我一身臭汗的,有地方洗澡吗?”少女笑道:“有呀,浴室在楼下。”梁萧道:“你把衣服与我,我自去洗来。”少女笑道:“你的衣服呀,又脏又臭,早就扔啦。”梁萧无奈,只得道:“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。”少女笑道:“这是女人住的地方,哪儿有男人衣服。”

梁萧大病初愈,脑子不免糊涂,无奈之余,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。那少女一边带路,一边咯咯说笑。一时间,走廊两侧探出许多人头。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,这时出门观看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学者,望见梁萧无不莞尔。有人笑道:“安吉尔,你这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?”

梁萧听了这话才知受了少女捉弄,一时羞怒交迸,恨不得钻地而入。他进退两难,只得在众贤哲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进浴室。安吉尔回头笑道:“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?”梁萧沉着脸说:“不用,姑娘请自便。”少女嘻嘻一笑,径自去了。

梁萧胡乱洗了一通,稍事振作。不一阵,有侍从送来衣裳,梁萧穿上,一出浴室就见金发少女候在门前,笑道:“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!”梁萧按捺怒气,冷冷道:“相烦姑娘带路。”少女歪头看了看他,笑道:“兰娅大人说得对,你是好人,我这么捉弄你,你也不生气。”这么一说,梁萧纵使生气也只好作罢。

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一间厅房,地上铺满波斯地毯,搁满水果肉食。兰娅静静独坐,衣衫素净,肌肤白嫩,眉如新月,眼光生动。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康复,不觉笑道:“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,被我宠坏了,就爱捉弄人,若有得罪,你可别在意。”

梁萧皱了皱眉,侧目看去,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,吐了吐舌头,飞快缩了回去。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十分古怪,兰娅忽地忍耐不住,噗哧笑出声来。梁萧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,惯于作弄他人,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下栽了筋斗,想来滑稽也忍不住哈哈大笑。这年余光景,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,这一笑,郁积之气去了大半,嗅见烤肉香味,顿觉饥火中烧,绰起一把小银弯刀,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,一阵狼吞虎咽。

兰娅瞧他吃得贪婪,眼中莫名酸楚,身子前倾,轻声道:“你走来的么?”梁萧点了点头。兰娅叹道:“干吗那样苛待自己?嗯,阿雪呢,她怎么没来?”梁萧手中弯刀一顿,涩然道:“她过世啦!”兰娅秀目圆睁,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,厅房寂静如死,唯有安吉尔的笑声轻烟般袅袅远去。

兰娅还过神来,盯着梁萧,迟疑道:“你的脸?”梁萧淡然道:“被仇家划的。”兰娅心口隐隐作痛不便多问,叹息道:“不管怎样,你来了,就很好!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,你若有兴致,不妨一解。”

梁萧自负算学一道,除了纳速拉丁天下再无抗手,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,心中沮丧自不消说,听得这话起身问道:“什么题?”兰娅瞧他神态急切,不觉笑道:“你还是烈火样的性子,也罢,随我来吧。”是时天色向晚,通天塔中甚是晦暗,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上行,进入一间宽大的圆厅。兰娅点燃壁灯,房中明白如昼,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,高及一人,左方搁一块大石,以致天平左倾。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,如此巨大者却十分鲜见。天平后两扇石门闭合严密,上面刻了一行回文。兰娅遥指回文:“那是题目!”

梁萧低声念道:“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,镌刻生命之痕,勿得移动;房中砝码,挑选一块,置于右方托盘,务使左右均衡。”梁萧本以为纳速拉丁一代智者,出题相难必为高明算题,谁知竟是如此题目,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。

兰娅肃然道:“梁萧,这是一道锁钥之题,你若能令天平均衡,后方的石门就会打开。”梁萧道:“打开石门做什么?”兰娅反问:“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?”梁萧苦笑道:“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,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。”兰娅低头半晌,眉眼微微泛红,叹道:“既然如此,你更须解开此题。只不过,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。”

梁萧见她目光闪烁,言语古怪,心中大为诧异:“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?”踌躇时许,举步上前,那方大石削痕犹新,刻有一行回回文字:“我之生命”。墙角摆放各种砝码,大小百枚,质料无一相似,除了金、银、铜、铁、锡,还有诸般合金,木材陶瓷。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,或是“国家”,或是“族类”,或是‘财富’,或是‘胜利’,林林总总,不一而足。

梁萧看得入神,忽听兰娅道:“你看!”梁萧回头一瞧,她的掌心多了一盏玻璃沙漏,兰娅将沙漏转过,微微一笑,说道:“而今开始计时,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,也算你输。”

梁萧心思敏捷,若论运筹方圆,穷天极地,弹指立就,不在话下。怎料纳速拉丁不论算术,却留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。梁萧微感气恼,但瞧沙粒泻得飞快,不敢怠慢,摒除杂念,寻思:“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,砝码份量才是关键。但眼下砝码众多,质料各异,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份量?”恍然间,他明白了此题的厉害,额头微微渗出冷汗,梁萧为人倔拗,若非道末途穷绝不轻易认输,于是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,揣摩份量。

沙漏一泻如注,瞬间逝去大半。梁萧百思不得其解,心中烦乱,抛下手中一枚白石砝码站起身来,抱肘沉思,但觉如此拣选,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足量砝码。这场斗智,自己怕是输了。他想了又想,叹了口气,回望兰娅,待要认输,忽见她大张美目,微启朱唇,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。梁萧正要开口,一个念头闪过心头,他浑身一震,定眼望着兰娅。兰娅见他目射奇光,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,突然之间,梁萧走上前来,兰娅身子一轻被他搂在怀里。

兰娅惊叫道:“你做什么?”欲要挣扎,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四肢绵软,有气无力,手中沙漏坠地跌成无数碎片。梁萧抱起兰娅,大踏步走到天平前方,将她放入托盘,天平倾转过来,左右持平,格的一声,前方石门嘎吱敞开。

梁萧瞧着门洞,叹道:“原来如此!”兰娅惊奇不胜,问道:“梁萧,你怎么猜出来的?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?”梁萧苦笑一下,叹道:“换作两年之前,我决计猜不出来。不过,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,砝码上面刻有许多字迹,但唯独少了一样,那就是生命。”兰娅道:“那已经刻在石块上了。”

梁萧摇头道:“中土有一句话,叫做‘人命关天’。家国易亡,财富易逝,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冢中枯骨,唯有人口滋繁,永无穷尽。”说到这里,他若有所思,“只有生命,才配与生命匹敌,这里除了我,就只有你了……”兰娅连连点头。梁萧说到此处,轻轻叹了口气,涩声说道:“也许尊师想说的是,如果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,彼此珍惜,这世上将仇怨消弭,永无战争。”

兰娅盯着他微微出神,忽地叹道:“梁萧,你赢了!”她直起身子,手指石门,“那里是安拉永恒的宝库,汇集了先哲们的智慧。”梁萧定睛望去,门中摆放一排排书架,迎面飘来羊皮卷的气息。

兰娅望着门中,敬畏道:“老师说过,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。梁萧,你解开了锁钥之题,不妨进去瞧瞧,挑战先哲,解答他们的难题。”梁萧内心一阵恍然,苦笑道:“兰娅,尊师不但学问出众而且胸襟过人,梁萧与他缘吝一面,可谓抱憾终生。”兰娅苦笑道:“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,可惜晚了些。”梁萧幽幽一叹,望着黑黝黝的门洞,一时不由痴了。

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。他研读先哲遗著,东西之学豁然贯通。兰娅得见梁萧,心意已足,朝夕看顾,不忍相离。有时入夜,梁萧登上塔顶看罢天上星斗,便向东方眺望,一望一夜,直到启明星起,他才带着一身露水回来。兰娅心中奇怪,却又不好开口询问。

通天塔中日月短促,一晃过去三年。这一日,晨曦初露,兰娅照例捧了早点,推开石门,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,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,字字入石半寸:“光阴寸箭,一发三载。吾性拙驽,穷先人之智,耿耿依旧,落魄西行,以求解脱。朝夕得君眷顾,惶惶无以为报。人生聚散,譬如朝露,洒泪相别,望君珍重,梁萧再三顿首,不知所言。”

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,兰娅怔怔瞧了半晌,手一松,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了粉碎。

梁萧折道向南,行走月余望见大海,迎面的海岛上一座灯塔高入云端,累经战火,破败不堪。他凭海临风,望塔兴叹,生出兴废难知之感。

灯塔残破,不耐细看,梁萧渡过红海,几日后深入戈壁,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于沙海之间,四面凄风惨惨,狂沙袭人。梁萧拣了一块沙石,取刀刻成一尊人像,却是一个圆脸细眉的女子,他痴痴凝望石像,将其置于塔前,任由风吹流沙将之慢慢湮没。

在埃及住了数月,梁萧乘船出海,经过罗得斯岛,不知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。这里的海面与中土不同,平静少风,千余战船百桨起落,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的镜面上蜿蜒爬行。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,直到战事平息才又重新起航。

次日傍晚,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。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,却见一片废墟,折断的大理石柱恍若战死的巨人,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。落日正如火球西沉,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群;一个吟游者怀抱唯吟我,边走边唱,歌声悠扬。梁萧聆听良久,直待歌声消失,一阵失落涌上心头,不觉长叹一声,一振青衫走向更远的西方。

韶华掷梭,日月飞箭,弹指间又过七年。

烈日当空,沙海无垠,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。风儿时大时小,卷起缕缕细纱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。那汉子牵着骆驼,深一脚,浅一脚地走着,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,暗自发愁。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,扯开革囊,咕嘟嘟大口喝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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