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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 第 1 章(1 / 2)

“转院吧。”

展有庆说这话时,碧清的月亮,正往影影绰绰的云层里躲,天暗下来,蓝黝黝的。

“还朝哪儿转?”

奶奶尖利的声音响起。

展有庆闷声说:“市里头。”

“天老爷哩,我怎么这么命苦,生个儿子就不管老娘的死活了!”奶奶顺势往地上一坐,支开两条腿,开始干嚎,“为了这个婆娘,你是要把家底子掏空了,把你爹妈都逼死了才能完事呦!有庆啊有庆,你活被婆娘迷了眼啦!”

奶奶飞了口痰,又摔碗,那碗正巧砸在门口石窝子上,碎瓷跳起来,月亮也露出了头,清光一泄,被瓷片折了,竟刺的眼睛疼。

展颜按着眉骨,这才知道,不是月光刺眼,是那瓷片崩到脸上来了。

爸爸一声不吭,由着奶奶骂,她看他蹲在石窝子旁,黑魆魆的一团,明明平日里看着很高的一个人,这会儿,渺小的很。她没哭,也没说话,门口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,最后,连月光都挤不进来了。

家里羊被人偷了,半夜的事,当时爸在矿里上夜班,妈去追,骑着那辆破摩托,贼没追着,却把自己摔坏了,她伤的很重,又在底下医院耽误了一段时间,挨过了秋天农忙,妈已经生了褥疮。

“啧,腚上烂了那么一大块,可不是快那啥了,他花婶儿,有合适的你给我们有庆留意着!这回可不要俊的,就要能干活的,力气够的!”

“小点声儿,有庆他娘,回头媳妇儿该听见喽!”花婶朝东屋努嘴儿。

“啧,再金贵的腚,这不也生这么大的疮,白瞎了有庆惯着她,这么些年,擦腚都是用的卫生纸,要上天哩,我就说,作狠了天都得收人!”

奶奶的嗓子像是被玉米叶刮过,尖辣辣的,一扬声,东屋里头床上妈妈能听得一清二楚,展颜也听见了,脸上轰的热了下,紧跟着,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,跌在细弱的手腕上--她正给妈翻身。

一九九八年,一九九八年北方的乡村,小卖部卖散称的卫生纸,不够洁净,也不够细腻,但依旧是好人家才能用的东西。

展有庆家里,只有媳妇用卫生纸。用他娘的话说,就是腚比人家长得嫩。

妈摸了摸她的头发,说:“颜颜,去吧,念书去吧。”

“我不……”展颜哭起来,她扎着马尾,黑油油的一把子头发,又亮又柔顺。

妈就不停地摸她头发。

这一年,日子难过的很。哪儿哪儿都难过,夏天发大水,冬天就得死人。那么,城里呢?听书记说,城里人都下岗啦,没了工作,还不如庄稼人哩,庄稼人有地,有地就有口饭吃。

月亮冷了,风刮起来,院子里的塑料盆,捡来的瓶瓶罐罐,全都哗啦啦响个不停。风猛撞窗户,玻璃就跟着发抖,展颜睡在小木床上隐约听见老鼠在大梁上跑,一趟又一趟。

蒙蒙亮时,风把天地都给刮了个干干净净,鸡啊猪啊,都还缩在窝里,没人催着起。

院墙上挂着飘萧的干丝瓜藤,一荡一荡的,锅是冷的,里头什么都没有,只有爷爷坐大门口抽旱烟袋,他往鞋头磕了几下,瞧见展颜,说:

“你爸去县医院了,这往市里头转院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,你这,”他脸黑,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了,连皱纹都跟着荡,“等明年小麦一收,就该中考了是不是?”

展颜点点头,她一夜没怎么睡好,脸色有点苍白,两片薄嘴唇倒鲜鲜的,天干物燥,她舔的,又红又疼,快要裂了。

“该念书念书去,家里的事,不要问。”爷爷说完,又把泛黄的烟嘴塞嘴里去了。

锅里没饭,展颜兜里有张五毛的票子,她攥了攥,跑厨房摸了个凉馍馍,馍馍比她的嘴严重--皮儿全裂了。

“吃吃吃,就知道吃,看往后连个馍都没得吃!”奶奶不知从哪儿回来的,一把夺过馍,往笼布上一丢,拽着展颜就往堂屋去。

她才十四,没什么力气,奶奶跟提溜小鸡仔似的,轻而易举就把她给钳制住了,展颜手腕疼,细着嗓子叫:

“奶奶,奶奶!”

奶奶一张嘴,不仅喜欢飞浓痰,也飞碎的唾沫星子。

“想吃馍是不是?钱都被你妈那个短命鬼败坏完了!你还想吃馍?你也往鸡圈猪圈里看看,哪个不张嘴?哪个不等着吃饲料?就你长嘴了要吃馍?”

展颜被搡了一把,肩头那只手,是出了一辈子力气的手,干枯,遒劲,仿佛有着上千年的力道,比古树还古,全都压在此刻了。

身后抽屉被拉开,奶奶拿出了一把剪刀。

展颜脸瞬间白透了,她想站起来,被奶奶一把又摁下去。

“上学留这么长的头发辫子干什么?除了生虱子,就是费洗头膏!”

说着就上了手,展颜带着哭腔去抓头顶那只手:“奶奶,我不想剪头发,让我留着吧……”

“你妈是个喝钱的无底洞,你这把子头发卖了换钱治病还不愿意?”奶奶有点吊梢眼,居高临下睨着她,展颜一愣,顿时安静了下来。

她觉得自己似乎该淌点眼泪,但眼泪这东西也是有数的,之前因为妈的事总哭,现在,眼泪跟钱似的,总是不够。

奶奶为了剪下的更长些,贴着脑袋剪,乍一看,人像赖皮狗,生了癣,一块一块的。

展颜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模样,很陌生,她眉毛乌黑乌黑的,眼睛显得更大了,好似之前没长五官,此刻,全都露了出来一眼全看完了。

爷爷在院子里叹气,说:“铰她头发干啥?能值几个钱?”

“你知道个屁,值几个钱?一分钱也是钱,家里看以后怎么过吧,全都张着嘴等着吃,人得吃,畜生得吃,粮食从天上掉下来?你想护着她,你别吃!”奶奶边骂,边拿细绳绑头发。

爷爷年轻时干石匠活,砸伤了腿,走路成瘸子,从那以后不能负重。家里的农活是奶奶的,她要喂牛,喂猪,喂鸡鸭鹅,一睁眼就全是活儿等着她,她每天都想骂人。

天冷,空着肚子更冷。

展颜找了顶旧绒线帽,戴着去上学。

初中在镇上,得骑自行车去,她的车有些年头了,凤凰牌,爸妈结婚时买的,当时是大物件,差点被舅舅讹了去。

“展颜,你怎么上课也不摘帽子?”孙晚秋下课就跑过来问她。

展颜想了想,把帽子拿掉,说:“看,我剪头了。”

孙晚秋惊呼,同学们也都看过来。

展颜脸通红,但跟没事人似的:“剪短头发也挺好。”

“那也不能剪成这样啊,谁给你剪的?”

“我奶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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