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真正见到演讲嘉宾之前,早乙女紬对人类学家的概念,就是穿着白衬衫、灰西裤、戴着探险帽的白人男性,一脸被赤道地区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的模样,手上拿一把具有当地特色的扇子,站在荒漠、晴空和奇怪草房前,与一些衣不蔽体的黑人男女老少合影。
虽然不太清楚原因,但她反感这样的场面。
而实际上来演讲的人类学家(确切来说,是社会人类学家),却是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性,有一张亚洲面孔,和一双温和的介于浅灰和浅蓝之间的眼睛。
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特殊风格的装饰,只是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袖衬衫和白色休闲裤,灰白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,用隐形发卡妥善固定。
从容,亲切,适度的活泼,风度翩翩。
比起做演讲,名为佐藤枫的人类学家更像是在讲故事。
人类学是研究人的学科。
但佐藤枫并不研究住在非洲南美洲的原住民,佐藤枫感兴趣的,是近在眼前的国际大都市东京都里的特殊群体。
就像一个世纪前的人类学家穿梭在骄阳风沙中一样,她也背着纸笔和录音设备,在青空或风雨中穿过林立的高楼和嘈杂的人群,默默前往隐秘的目的地。
她见到那些白天看起来足够“正常”的人,在感到安全的黑暗中试图顺从自我的痛苦挣扎——对同性的恋慕之心,对社会化身体的不适应,对人生孤独的另一种品尝。
由于听众是高中生,佐藤枫理所当然地对演讲内容做了细致的修改,将一个个不为社会规范所容纳的事例,变成了让人听得津津有味的田野调查故事。
但早乙女紬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另一个声音。
也是佐藤枫的声音,和她说到被受访人放鸽子、结果阴差阳错结识了另一个受访人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,像一把尖刀一样无情,也更引人注目。
是一把插|进名为“人”的生物的存在中,冷酷又谦逊的刀。
……
半个小时的演讲过后。
一半的人睡着了。
一半的人眼睛闪闪发亮,开始举手提问。
早乙女紬也举了手,但她的问题被其他人先问了出来:
“佐藤老师,”被点中的长谷川伊织口齿清晰地问,“请问要想成为一个人类学家的话,需要哪些素质或者才能呢?”
“哎呀,这位——”
“我叫长谷川。”
“长谷川同学,”佐藤枫笑眯眯地一手抚着脸颊,“已经在考虑将人类学研究者作为自己的志向了吗?”
“诶?”
长谷川伊织愣了一下,犹豫着说,“不,我只是觉得……”
她说着,下意识侧头朝后瞥了一眼。
专心致志等着佐藤枫回答的早乙女紬盯着讲台,并未察觉金发少女视线的落点(不知道为什么)正是自己。
“不用回答也没关系哦,”佐藤枫自然地及时道,“刚才的问题是,成为人类学家需要的素质和才能对吧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唔,如果说以拥有某种素质和才能为前提,才能成为人类学家的话,我认为事情并不是这样。从我认识的人类学工作者来看,大家各有不同的特质。”
佐藤枫在讲台上慢慢左右走动,似乎正在认真思索着,“在我的同事中,有人非常有责任感,他们认为自己应当作为一个有话语权的活动家,为那些没有声音的人发声(从佐藤枫的嘴角弧度来看,她对此持尊敬但保留的态度);
“也有人很有同理心,可以温柔地悬置自己的判断和评价,看到那些所谓的‘糟糕’行为背后的伤口,努力帮助受伤的人愈合(长谷川伊织再次回头瞥了一眼早乙女紬);
“还有的人非常坚韧——长谷川同学,你有喜欢的运动吗?”
“?”
以为会得到一场单方面的说教,结果莫名互动起来,长谷川伊织慢了半拍才回答,“不,没有特别的……”
如果电子竞技也算运动的话,那可以把mh算上。
“这样吗,”佐藤枫没有对长谷川伊织的“缺乏运动”发表任何看法,只是平常地继续说,“我的话,喜欢的是跑步。尤其喜欢的是跑出足够的距离后,气喘吁吁、肺好像要爆炸、感觉‘啊我该停下来休息了’,但身体却拒绝服输,再咬牙迈出的那一步……”
面容深刻的中年女性笑着说,“人类学的探索有时候就像运动哦,在濒临边缘的时刻再往前迈出一步,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——我的同事中,就有能不断迈出这一步的研究者,要说优秀的素质的话,我认为一定不能忘记这一点。”
教室里还醒着的人慢慢点头,露出了不同程度的“原来如此”的表情。
坐在窗户边的早乙女紬却只是眨眨眼,虽然认同佐藤枫的说法,但总觉得哪里不够。
“但是——”
佐藤枫话锋一转,“这些都不是独属于人类学研究者的特质,也绝不是一劳永逸。许多道理是随着自身的研究而慢慢体会到的,所以也不能说是前提条件。从我个人观点来说,一定要找到一个前提的话,那么就是兴趣,对‘人’的兴趣。”
因为演讲者随和的态度而感到放松,另一名同学兴致勃勃地举手说:“老师!对‘人’的兴趣,就是说觉得别人有趣的意思吗?”
“可以这么说,但也还是不太一样。觉得别人有趣是很容易的,一个小孩子穿着小黄鸭的毛绒衣服,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路,是不是会让很多人觉得‘有趣’呢?除此之外,这个世界上,也还存在着那些带有恶意的、甚至以此为名造成伤害的‘有趣’。它们不是我所说的‘兴趣’。”
佐藤枫一手按在讲桌上,舒展又闲适地半靠着说,“我说的兴趣,是在尊重他人的前提下,难以遏制地向对方提问的心情。”
举手的同学:“?”
好像心脏的某一部分被戳了一下的早乙女紬:“!”
“不是一定要那种了不起的问题哦,只需要你的疑问是真诚的就可以。”
佐藤枫笑呵呵的,“比如说邻居有一家人从海外归来,你发现自己的心中浮现出很多问题:他们从前为什么离开?现在为什么回来?为什么在这个年龄阶段回来?回来之前从事什么样的职业?现在呢?他们在海外住了多久?回来后都和哪些人打交道?去哪些地方,参与什么样的活动?他们的选择是独特的,还是和很多人一样?——问题像喷泉的水一样涌出来,都是可以在寒暄中出现的话题,你随后跃跃欲试地向向邻居寻求答案。而有这样的心情,某种程度上就迈出了第一步。”
第一步。
为什么面对一个从前没有过交谈的人,也可以认真地喜欢上对方,并且向对方告白?
为什么一个擅长用拳头说话的人,会偷偷躲在小公园的路灯下读大多数人望而却步的大部头书籍?
为什么一个明明有着出色的身体素质、可以在其他许多运动中充分发挥才能的人,偏偏选择了对于自己最大的短板要求最高的运动类型?
“然后,你发现自己不能满足于那些过于轻易得到的答案。”
佐藤枫一击掌,“即便问题看起来简单,答案却需要追寻和思辨。你想从对方讲述的声音中听到一些模糊的、更隐蔽的内容,你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,不让那些问题被松懈的回答冲走,那么到这个时候,或许你可以到人类学来看一看,看它能否为你提供你想要的办法——
她总结道,“如果一定要说成为人类学家的前提的话,那我想这会是我的回答。”
……
…………
“诶?人类学家?”
从早乙女紬口中听到一个基本上没有在他人生中出现的词汇,御幸一也反应了三秒,“紬想当人类学家吗?太突然了吧……”
“怎么可能。”
还是有点被上午的演讲影响到,黑发少女有些心神不定地嘟囔说,“我只是觉得或许可以作为一个考虑的方向而已……将来大学的专业目标什么的。”
御幸一也:“……”
说着“怎么可能”,但刚刚和他说起演讲内容和她感兴趣的那一连串“为什么”时,金绿色的眼睛可是在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啊。
深棕色头发的少年想了一下,吐出一口气,尽量克制语气里的不情愿:“那紬去试试好了。”
早乙女紬:“?”
“去试一下,学一学人类学到底是做什么,这对紬来说很容易吧。而且你还说那位佐藤老师留了邮箱,写邮件问问不也挺好的吗?”
“嗯……”
“社会课好像也有调研来着,能不能和老师申请,自己做一个课题?”
“嗯,刚刚问过老师了,这样是可以的。”
“这不是考虑得很清楚了嘛……”
御幸一也笑着捏捏苦恼的少女的下巴,“紬果然只有在学习上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。”
早乙女紬:“……”